爵士道

１　密語

「把我的骨灰灑一半在這裡，灑另一半在海上。」Ｇ微笑說著，然後打了一個酒嗝。面對美景，是容易讓人發出豪語的，這樣的夏夜，星空。他開車，順著山路一環環上升，市區未眠的燈隨著距離拉遠，並開始一一串聯。到達山頂時，一閃閃的正似夜裡黑藍的海波粼照月光片片。

我們在待慣了的「三號山頭」坐下，有幾個大學生先到了，三個女的和一個男的，「那邊就是台中市，另一邊是大里，那裡的燈都是藍色的…」男的那個導遊似的向眾人解說。可惜女士們意興闌珊，不久便紛紛踩著泥石小徑「下山」去了，我們也才剛把啤酒拿出。「嗯…比陽明山遜色了些…」其中一位女學生嘀咕著。

四周安靜了下來。這裡沒有路燈，又石多路顛，很少人會來，也因此躲過了附近攤販的「關照」，儼然一座孤丘。我們在這裡度過無數個週末的夜晚，喝酒聊天。某些時候我們會突然沉默下來，兩個人都不開口，好久，可能是因為某一首歌的正好到來，又或許正值某個話題的結束。真的，就那樣注視著眼前一片閃動的燈海，注視它逐漸模糊的過程，直到必須揉拭雙眼。

「有些感覺是別人無法體會的。」Ｇ說。



２　交替

在我堅決的提議下，母親終於答應搬家。那時，父親已過世一年多﹔我也才剛考上大學。

新家離我上課的學校不過五分鐘車程。整體說來環境堪稱優良。每棟樓都有獨立的管理室，商家林立，住戶單純。唯一可能遭人詬病的該是它的位置──位在榮總附近。每天便有幾次呼嘯而過的警笛聲﹔以及附近山坡的墓地。當花車的電子琴聲與救護車警笛同時出現時，時常令我錯覺這是某種形式的重奏──只是分不清誰是主奏、誰是伴奏。



３　距離

記憶中，到國二才第一次在沒有大人陪同的情況下，和幾個朋友坐公車「下山」，去市區打保齡球。市區並不是很遠的地方，只是「家教」延遲了我對它的好奇與探索。

但，從來沒有想到，從小成長的地方，對於和我同縣市同年紀的高中同學來說，竟是那麼的遙遠。

剛上高中的第一堂課，國文老師Ｌ慣例性的要我們自我介紹。為了逗笑這年輕美麗的老師，男同學們無不致力於將自己的身世作改編，因此我們有文天祥的後裔，澎恰恰的堂弟，以及史前人類──我。

「你說你住哪裡？」
「大度山頂。」

我永遠忘不了同學們和老師當時的表情，那種驚懼與疑惑，場面的持續僵滯。對於住在盆地底部的他們而言，大度山是足以仰望的。而現在卻有一個人在他們身邊大聲喊著「我住在那座山的山頂」。

「你是山頂洞人啊！？」說這句話的Ｏ，後來也成了我的死黨之一。我感謝他除了替我解圍（雖然被眾人嘲笑）之外，還偷偷把國文老師的美麗笑容送給我，讓我珍藏。那一年，只有上國文課時，我的心才在教室裡。

Ｌ給我們的第一個作文題目是從小被寫爛了的「我」。不太記得當時寫了些什麼，只知道分數很高。發作文簿那節下課，我和Ｌ恰巧往同一扇門出去，我向她行了禮，正轉身要走，她叫住了我。

「你是不是叫黃ＸＸ？」
「是。」
「作文寫的不錯。」

我故意做了個得意的笑容。

「不要驕傲！」

那個時候我還不太清楚文學是什麼，可是那篇花不到一個小時寫成的、廉價的「我」，竟然能得到她的青睞。那麼，如果我更努力去寫呢？

至今我仍然相信那是一個開端。我下意識的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時機，徹底而狂妄的忽視所有權威的聲音，只剩下自以為是的浪漫、不切實際的想望。我試圖將那些氾濫的情感裝進不成熟的句句押韻的詩句中，並將之刻寫於桌版背面、課本、作業簿封底，以及教室頂樓的門板。坐校車回家的路上，一邊悶悶的看著街景，一邊玩味、背頌著自己寫的詩句，腦裡還不時搬演著各種過於美好與荒謬的情節，沒有結構的。

沒有結構，Ｌ給我的評語，那是最後一次交作文簿。期末考在下個禮拜。好像沒機會，也沒必要作任何的反駁，我只好苦笑。忘了是誰說過人生就像上廁所，你努力了半天，也未必會有什麼結果。聽Ｏ說她要去攻讀碩士學位…那好像是念完大學以後的事，當時在我眼前還橫亙著「聯考」這座大山，山下有我失敗的文字污流。山後的世界？顯然過於遙遠。

「謝，謝，老，師！」高一的最後一節國文課，我最後一次見到她。



４　對照

親愛的Ｇ：

世界末日並沒有在預期中到來。好在我們都沒有因為之前那幾次挫折而消沉下去。

從你的談話中，我發現那個我們看了好幾年的「燈海」，並非過去在夜裡所見的那樣可愛、那樣善解人意。它真的像海一樣難以捉摸！你可能會在裡頭挖到一堆珠寶──畢竟它原先就珠光寶氣﹔也可能因為本事不夠，被它吞沒而屍骨無存。我說我們還可以躲到這裡喘息不是嗎，快要飽和了，你說，從荒山墾為旱田，再把旱田挪為建地，還能守多久呢？人潮錢潮蝗蟲般的趕路，在工作天殺往都會區，假日又撲向郊區，這麼一殺一撲，終有無路可退的一天。

起先我很難過，覺得你怎麼這麼有自信自己能夠很快的遺忘這個地方？這似乎不是我過去認識的你。

這不是過去的你，你已經比過去更成熟了，不應該再有過於青澀的彆扭。你一定不會忘記這裡──沒有人能忘的了故鄉﹔我相信，不論在「外面世界」的哪一個角落，我們都能像現在一樣，在三號山頭，我們的山頭，喝酒唱歌。

我真的相信。



（2001年六月）